還沒有出生的她，將你狠狠地折磨了一番，從下午一直到凌晨，她很害羞，不肯出來。你就躺在床上，痛，也幸福。你不知道是男孩兒還是女孩。你想建議是個女孩吧，已經有了兩個男孩兒，你希望上天賜你一件貼身的小棉襖。

　　上天聽到了你的聲音。那個春季里，凌晨時分，燕子在窗外嘰嘰啾啾。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小棉襖：她眼睛清澈，頭發黑亮。護士要剃胎發，你不讓，不剪不剪，我女兒頭發長得這么好，你看，都長到耳朵了。很漂亮的，不能剪。

　　她不知所謂，在旁邊哭得山響。你看著她，幸福如波浪席卷，蔓延。

　　貧窮的日子，總是忙碌著。要工作，要做家務，還要照顧孩子。每天都累得自己連痛都會忘記。你有時候會把她一個人放到搖籃里。她很乖，不像別的孩子那樣，總是尿床。你會在跨進家門的第一時間里，去看她。她看到你時，咧開嘴笑，你一天的勞累仿佛就化掉了。你想，她真的好乖，一個人，不哭也不鬧。

　　她1歲的時候，你省吃儉用替她買了一身很漂亮的衣服。正值炎夏，你怕太陽曬著她，又給她買了一頂很漂亮小草帽。遠遠地有人問你，在哪里買的洋娃娃啊？好漂亮啊！你笑，聲音如銀鈴一樣清脆，在山野里飄蕩到很遠的地方。她是我女兒！你看著她，她也不知所云地笑。你開心得不得了。她突然張嘴，叫了你一聲，媽！你傻在那里。居然半天不知道說話，然后，又是一陣清脆的笑聲。

　　后來，她對你說，哪有那么巧呢？也許，那天我只是隨便張了張嘴，發出的聲音，可能是見馬說馬，也可能是見木說木，或者只是隨便吧唧唧嘴表示肚子餓了而已。你又氣惱，又好笑，只嗔了她一句：傻瓜！

　　她7歲的時候，父親問她，女兒，要不要去上學啊？她抬著頭看父親，上學是什么意思？要做什么？

　　哥哥說，上學很好玩的，有許多孩子，還能睡覺呢！她很高興，并且想象了一下能“睡覺”的美事。你在一旁笑，看著她的傻樣子。

　　她就真的上學去了。回家來卻跟你說，媽媽，哥哥騙我，學校不能睡覺！哥哥在旁邊狡辯：怎么不能，可以趴在桌上睡！你笑了，一邊給她洗臟臟的腳，一邊說，上學是為了學習的，不是為了睡覺。好好學就可以了。后來，她就送了一張乖娃娃的獎狀給你。你很快樂。覺得她是你的驕傲。盡管班里有十張一模一樣的獎狀。你把她的獎品：一張小小的獎狀貼到了最顯眼的地方，讓所有的人都看到。

　　她10歲的那一年，那個城市突然下起了罕見的大雪。她很開心，不肯在教室里玩，卻跑到操場上去玩雪。可是她卻只有一雙布鞋，回家的時候，整個腳被凍得冰冷紅腫。你心疼得跟什么似的，想都沒有想就往懷里捂。她瘋鬧著摸你曾經光潔如玉的臉，問你是不是很涼爽。你點點頭，把她的腳貼在了你最柔軟溫熱的小腹上。問她，還冷么。她說不冷，媽媽的手很暖很暖。你笑，眼角微潤。

　　她16歲的時候，你已經46了，她有時候聽到旁人說你年輕的時候很美麗，便說，媽媽，我怎么覺得你就沒有年輕過呢？你默然，眼神荒涼。那些久遠的韶光，會有多少光鮮的時刻呢？芳華轉瞬隨落花，凋零飄落，連一張青春的背影都留不下。誰又能不懷念美麗的年華？所以，你總是愿意看她把自己打扮得嬌美，那樣的時刻，你是開心的，她若美麗，便仿若你的美麗在延續。

　　陰雨的天氣，你總是犯風濕痛，整夜睡不著覺。疼痛難耐，會輕輕地呻吟。她聽著你半夜的呻吟聲，便在心中悄悄地想，真的不愿讓你這樣苦，哪怕把這苦轉到自己身上，也不會有一句怨言。她盡管平時說話總是很兇的。其實她也很愛你。如你愛她一樣，彼此卻從來說不出口。

　　她17歲的那一年，過馬路被一輛飛車撞倒。你聽說了之后，心里一陣劇烈的狂跳。平素孱弱的身軀，竟然在突然間健步如飛，把一個壯年男人都給甩在了后面。她躺在家里養傷，你對她說，你知道嗎，每個星期天你剛離開家，我就開始數著下個周期六的日子了。說這話的時候，你很不好意思地笑著。她卻很得意，因為她知道，在你的面前，她永遠是可以肆無忌憚，隨心所欲的。也知道你對她的情意很深切——大愛無形，它都注入、滲透、纏繞在那些瑣瑣碎碎的平常日子里了。不聲張，不浮躁，不夸耀。卻一點，一滴地，滋養著她平凡無奇的青春歲月。

　　她19歲的時候，第一次遠行。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。你在站臺邊遏制不住淚如雨滴，卻，說不出任何一句言語。或者，我們的生命，可以無法不去執著的堅韌，卻總有那么一處軟肋輕觸即傷。隔著咫尺而天涯的距離，你無法想象這未來，無法想象如何面對她的離開。你一路落淚回到家里，直到第二天也沒有睡著。

　　她22歲的時候，你開始習慣分離。但，你不許任何人在你面前提到她的名字——每一次不經意地提起，都是一場無聲的淚雨。它淅淅瀝瀝，它柔腸寸斷。，攪動起無盡思量。

　　她25歲的時候，終于決定呆在那個遙遠的城市。你沒有說任何。你明白，無論你有多么愛她，無論有多么不舍，你終究無法代替――她應該有一個自己的世界。你懂得去尊重她的決定，卻又說，無論何時，我都歡迎你回來。

　　她29歲的時候，陪你去爬山，荒涼的石頭坡上生長出一朵飄逸的萱草：墨綠色的花苔，綴滿綠黃色花蕾。碩大的花朵，黃中帶紅，金光燦燦，如火似霞，鮮艷奪目。年邁的你開心得像個孩子，多美的花兒呀。

　　她微笑。是，如此美麗花兒。那是為母親盛開的花兒。她愿為你種下這千年的萱草，好讓你從此以后，安心看她成長，而不將她牽掛。她愿你從今以后看那繁花盛開，只記得生之愉快，而忘卻憂傷。

　　圣潔的千年萱草，從來都如此繁盛不衰，艷麗芬芳。一如，你，給予她的，有生之年，孜孜不倦的，愛。一如，這天下之母親，給予天下之子女的，有生有之年，孜孜不倦的，愛。